您的位置:  首页 > 民族文学 > 作家文学  > 详细页面

长篇历史小说《佛印禅师》节选(《佛印禅师》由作家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)

来源:中国民族文化资源库 作者:吴仕民 发布时间:2020年06月02日 浏览量:

  编者按:《佛印禅师》是一部以佛禅为题材的长篇小说。作者以文学的视野和笔触,或隐或显、或浅或深、或近或远地阐释着:何为佛,如何奉佛?何为禅,如何修禅。现选刊其中两节,以飨读者。

    

衲衣金钵

  此时的开封,亦称汴京,又称东京,乃大宋都城。人口有一百五十万之众,四水贯都,城墙高耸,街衢纵横,车水马龙,气象宏大,乃是世界最大都市。

  这几十辆马车行驶在宽阔的大街上,显得气势非凡。开封市民本见多识广,皇帝的仪仗,军士的队列,商贾的马队,都曾见过,因而已不觉得新奇。但这么多僧人身穿袈裟,端坐于车辇,浩浩荡荡穿街过巷却是第一回见到,引得许多人驻足观望,满脸惊喜,交互议论。一些信奉佛教的人,还恭敬地立定,含胸垂首,双手合十,向车上的僧人致意,也为自己和家人默默祈福。

  坐在马车上的大和尚们,一个个保持着僧人的威仪,但却也难抑内心之波澜。了元和许多僧人一样,从未见过如此庞大而繁华的城市。但见二三层的楼宇相连相挨,如山势逶迤,不见尽头。一幢幢房屋飞檐重叠,势若惊鸿游龙。楼前大都垂挂着五颜六色、镶边缀画的旗帜,上面写的多是店铺的名号或所售货品的名称。大街上,行人摩肩接踵,有挑担者、负囊者、挎篮者、推车者,有叫卖者、采办者、闲逛者。他还发现,行人中杂有僧人,从这些僧人的面相和着装上约摸可以看出,有些来自域里,有些则来自西域和日本、高丽。

  从街边食品店铺里飘来有香、辣、酸、甜、辛、腥等各种各样的味道,其中还有羊肉的膻味,这让了元很不习惯,直想捂鼻。他发现大街上有许多他不曾见过的东西,其中有一种比马还要大的动物,黄白色,背上有两个隆起的大包,在那大包之间,骑坐的是蓝眼珠、高鼻梁的胡人。有僧人轻轻地说:“这是骆驼。”曾听松风说过,开封怕水,洛阳怕火。这开封地势低洼,若河堤决口,这些精美的楼台房舍、园林街道皆成汪洋泽国,人更难逃灭顶之灾,那实在是人间惨剧。了元不由得暗暗祈祷:愿水火不兴。

  忽然,车行变慢了,拉车的大马全身肌肉绷紧,弓起背、蹬直腿,奋力前行。原来车行进在一个斜坡上,正在上一座拱桥,桥多系开封的一大特征。了元转动目光,但见这石桥的栏杆乃是汉白玉雕砌,上面刻有飞禽走兽,栏杆顶端处缀刻着一朵盛开的牡丹,十分精美,盖因洛阳和开封皆广植牡丹。桥下,漫江碧水,波光粼粼,有大小船只停靠,上船下船者络绎不绝,忙碌地装卸货物,这很有几分像浔阳江码头的景象。河岸边杨柳枝垂,宛如丝绦,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摆动,有诗意亦有禅意。这和街市的喧闹与繁华形成鲜明的对照,一动一静,一高一低,构成十分和合而又秀美的画面。很快,他觉得身体在前倾,是马车在下桥了。过了一会儿又是上桥、下桥,最后在富丽的高墙大门前停了下来,意味着到了皇宫。

  已等在宫门的太监引着众僧,踏着石阶、石板,穿过两重门,来到了一座大殿前,再沿着一级级石阶进到了高大宏伟、金碧辉煌的殿堂。殿堂里的装饰、家具、陈设,无不透出非同寻常的气派,尤其那高高在上、铺陈着黄色坐垫的硕大座椅,有着山岳一般的气势,这气势压倒了大殿里的一切,任何人近前,都会立即产生重重的压抑感。不用猜度,这便是金銮宝殿,那张硕大华丽的椅子便是皇帝的宝座。众僧人在事先准备好的金黄色蒲团上坐定,等待着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。

  过了好一会儿,大香炉里飘出了阵阵清香,随着“皇帝驾到”的大声吆喝,在几排仪仗的引领下,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,神宗皇帝出现在众僧面前。然后又在几个人的扶持下,跨上丹陛,端坐在了龙椅之上。了元注意到,那几日前在大法会上宣读祈天祭文的苏轼,也在皇帝侍从的队列之中。众僧人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,是第一次见到皇帝,一时都微微有些不知所措,不明该坐该立,平常镇定的双目,此时也变得有些飘忽。

  这时,只听殿前的太监大喊了一声:“众僧向皇帝行礼!”僧人对皇帝如何行礼,特别是要不要行跪拜之礼,历来多有歧见,并无定制。于是僧人们行礼时,各行其是,有的双手合十施僧人之礼,有的弯腰作揖致士人之礼,有的则跪倒在地行臣民之礼。大殿一时显得有些混乱,但皇帝似乎并不介意,甚至觉得很是有趣,脸上带着微笑。礼毕,大和尚们复又端坐于蒲团。

  和尚们进金銮殿面君,实乃佛教界罕见之大事。在唐代,玄宗曾诏儒释道三教,各选百人于内殿辩论三教异同。玄宗最后手诏“略举三教,求之精义,会三归一”作为结语,主张三教合流,集中反映了皇家的旨意。彼此相容,协和共处,这正是唐代宗教兴盛、国势强盛的重要原因。不过今日之举与往日之事又大有不同。

  神宗皇帝向众僧扫视了一眼,然后开口说道:“各位高僧,平身。此次大法会,有赖各位高僧的功德与赤诚,祈祷上天,甚是灵验,已有多地报来,旱地得降甘霖,涝地风息雨歇。实乃国之大幸,民之大福也。为褒奖各位高僧之伟力丰功,朕赐每位高僧关中产上等加丝棉布一丈八尺,以作缝制袈裟之用,另赐斋饭一顿,而后在相国寺受用。”

  僧人们一个个心存感念,“善哉,善哉”之声,在大殿回响。这时,皇帝话锋一转,说:“朕与众高僧相见,机缘难得。朕有一些佛教方面的知识与疑难,需闻知于各位高僧,若知者径直回答可也。”

  这是众僧不曾料及的,皇帝居然还要提问,可见这皇帝对佛教大有兴趣,甚至很有造诣。但不知问的是何问题,又当如何回答为好。

  皇帝给出了第一个问题:“我华夏文化博大精深,‘佛’‘僧’二字便大有学问,或曰:‘佛弗人也,僧曾为人’,此语对耶错耶?”

  殿上一片寂静,无人应声。盖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,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明白;还因为这乃非同一般场合,虽然这些大和尚平日在寺院里讲经论道,如鸟翔水流,自然顺畅,但在这金銮殿上,在君王面前,却不免心里带几分紧张,平添许多压力,故举手投足,一语一息,皆十分小心,回答问题更是不愿轻易张口,担心应答有误。

  见无人应声,皇帝又问:“尔等皆学问高深,竟不能回答此问乎?”

  了元从皇帝的语气中,特别是把“高僧”改称为“尔等”的称呼中,觉察到了皇帝的不满甚至略有愠怒之意了,这可会大大有损这些高僧大德乃至整个佛教界的声誉。他觉得自己在众僧人中齿少德薄,修行、阅历尚浅,当尊师敬长,由年高德劭者回答皇帝的提问。但僧人们或沉默不语,或面面相觑,无人应声。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,觉得应该有僧人开口作答了。

  又过了一会儿,依然无人张口。大殿里鸦雀无声,气氛由肃穆变成了紧张,僧俗两界都有人背上一阵阵渗出冷汗来。

  不能再等待了,了元站起身来,双手合十,开言说:“阿弥陀佛。启禀皇上,山僧愿就皇上的提问作答。”

  皇帝一听有僧人应答,心中转喜,又一看,见说话的看来是众僧中最年轻的一位,便问:“大师何谓?何处人氏?”

  “山僧法号了元,乃是江西浮梁人氏。出家在本邑宝积寺也。”

  想不到皇帝这时接了一句:“啊,浮梁?那里茶有盛名,还辖有以烧造瓷器名闻遐迩的景德镇,乃我大宋山好水好之地也。”

  了元回答:“是也。皇上圣明。”

  皇帝转入正题:“‘佛弗人也,僧曾为人’何解?”

  了元开始作答,但第一句话竟然是:“在山僧看来,此语亦正亦误。”

  这一回答,让众高僧微微一惊,连那苏轼也觉得纳罕:对一个问题的解答,要么对,要么错,怎么会既对又错哩?尤其这是面对皇上的提问,应当十分郑重、严谨才是。

  了元这时开始解释:“说其正,盖因为佛僧皆非俗人,已是六根清净,且受清规戒律之约束,故非普通之人。从此义而论,佛非人也。”

  有人轻轻点头。

  了元接着又道:“但此论却又显出乖误。盖因为,佛本是人,且有名有姓,若我佛祖释迦牟尼乃姓乔达摩,名悉达多。僧人虽在佛门,却同样要有人的衣食住行,除了持戒守律之外,还当遵守国之纲纪。佛道本在人间世间,佛心佛性本在人心人性。无人心人性,则无佛心佛性也。故从这一点讲,佛僧亦是人也,是修持之人,或换言之,人乃未修持之佛。亦可举旁例以证,如孔、孟,被称为圣人、亚圣,他们确非常人,但亦人耳。”

 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欢悦之色。不料,这时了元却居然向皇上问话:“陛下,山僧想为皇上所出题目换一字以为简捷之答,不知可乎?”

  皇帝点头示意,表示允可。

  了元便接着说道:“这‘佛弗人也,僧曾为人’如若改为‘佛弗常人,僧曾为人’则义理通达、名实相符矣。”

  皇帝微微一笑,显然认可了元的解释,尤其是这和尚话中说到,僧人亦当遵守国之纲纪更是让他高兴,便接续问道:“若如是,则人人可通过修持成佛?”

  了元答道:“然也,犹如人人皆可以成尧舜也。”

  皇帝在心里对这一回答很是认可。他又给出了第二个问题:“佛教传入中土之后,与儒、道交相融会,义理相通,成为中华文化之一部分。唐代重三教合流,共为一家,故唐玄宗曾将儒、佛、道各取一部代表性经典,亲加注释,颁行天下,敕令寺观僧道,好生念诵,用齐三圣之教,以答百灵之心。”说到这里,皇帝扫视了一眼众僧,问:“各位高僧,那玄宗皇帝注释过的三部经典各为何名?”

 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难以答好,或者说有些大和尚怯于回答,那么这一个问题则是难以答对。盖因除了道教经典可以肯定乃《道德经》之外,儒、释经典甚多,唐玄宗只选取了其中一部,这一部是何经典?如不知晓,则很难猜度。此外,大和尚们对佛教经典可谓如数家珍,但要熟悉卷帙浩繁的儒家经典实非易事。大多数人心中的答案是:儒学当为《论语》、释教则为《大般若波罗蜜经》。但因并无十足把握,所以皆不敢贸然启齿。就连那博学的苏轼,也直觉得自己无力答对皇帝的这一提问。

  大殿上又是一片沉寂,皇帝没有多加等待,便对着了元说:“还请了元大师作答。”

  了元复又站起,答道:“当年玄宗皇帝注释过的三部经典,儒教为《孝经》,释教为《金刚经》,道教为《道德经》。”

  大殿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后两部经典的名字属正确答案,但儒家的经典之名则属错答,连苏轼也是这般想法。因为儒家经典甚多,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论语》《春秋》《孟子》《礼记》《周易》皆有可能,怎么会是《孝经》呢?

  这时神宗皇帝作出了判定:“对也。足证了元大师学问高深。”大殿里响起了轻轻的慨叹声。

  神宗皇帝提出了第三问,这是和第二问密切关联的问题:“唐玄宗为什么要把《孝经》作为天下僧道也必读必守之经典?”这次皇帝没有等待任何僧人的回答,径直对了元说道:“此题仍由了元法师作答。”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在场所有僧人与俗人都想知晓的,连皇帝也希望获得自己满意的解释。

  了元答道:“孝者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,民之行也。乃家国人伦,古今恒理。家无孝,则乱人伦,毁人心性,破毁家庭,便无以传家续世也;国无孝,则失纲常,上下无序,则必致国破邦倾,天下大乱也。故儒家奉《孝经》为圭臬,有‘百善孝为先’之论。就是佛与道,亦重孝,佛教有盂兰盆孝亲之节,道教有忠孝之论。从这一点而言,诚如圣上所论,这释道儒本相通也。”

  这一番阐释令满座信然,只有一人例外,就是那苏轼。他觉得这个来自江西的和尚有些道理难以讲通,只是在此等场合,不宜诘问,他在等待皇帝的态度。

  只听皇帝说道:“了元大师所言极是。人有孝,则众相亲;家有孝,则人伦和;国有孝,则天下安。孝为仁之基,亦为忠之本也。可谓天地与孝同在,鬼神与孝同存。”说罢,便让一太监取出两样东西,都是来自高丽国的贡品:一件百衲僧衣,一个紫砂僧钵。高丽佛教亦盛,且传自中国,故高丽一僧官来朝见大宋皇帝时,献上了这颇为珍贵的僧衣僧钵。神宗皇帝本想将这僧衣僧钵分赐两位僧人,但由于了元的出众表现,改为将这两件珍宝一并颁给了元。

  了元接过僧衣僧钵,施礼谢恩。神宗皇帝又像想起了什么,说道:“大师,你名号了元,诚然甚好,不过朕觉得还有更好的名号适合于大师。据朕所知,禅宗自称‘传佛心印’,而词语中亦有‘心心相印’之词,故朕欲赐大师法号为‘佛印’,那大师出家的宝积寺即为佛印之道场可也。”

  了元连连称谢。从此,大宋有了一个皇帝赐名的大和尚——佛印。

  仪式完毕,皇帝起驾离殿。那在侍从队列中的苏轼却若有所思,似是心中有事,还特地又朝佛印看了一眼。

   

不速之客

  佛印回到了归宗寺,继续着他的方丈之职。待期满后,他将践约去往云居山真如寺担任住持。

  眼见得距离开归宗寺的日子越来越近,却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。

  这一日上午,知客把一位施主引到了方丈室,那人双脚一迈过门槛,未曾言语,便倒地跪拜。

  佛印一眼看去,觉得此人很有些面熟。便问:“施主请起,来为何事?”

  来人哭丧着脸说:“在下乃祁通。十几年前,禅师曾有大恩大德于我,现在我又身陷绝境,还请禅师救我。”

  佛印定睛再加细看,想起来了,是那个几次在除夕夜烧头香、为寺院大把捐银的商人。看上去,他比过去胖了一些,但头发蓬乱,眼袋深深,面如猪肝之色,已全没有过去的精气神了。佛印说道:“阿弥陀佛,有事请讲。”

  祁通这才起身坐下,开始讲述自己来寺的目的。

  原来,他以奸诈险恶的手段击垮施风之后,在雍州凤翔一带实力陡增,生意场上呼风唤雨,志得意满。尤其是一个人的到来,更使他如鱼得水,如虎添翼。这人就是他姐夫樊雄,樊雄因着江州太守的举荐,得到升迁。正是在佛印受到皇帝封赐的那一年,樊雄领命戍守边关,兵营就在凤翔县境里。

  祁通听说樊雄任职统兵边关之后,心中大喜,便琢磨着如何利用姐夫的权势,多赚钱财。经过一年多的观察思谋之后,他又一次进到兵营,面见姐夫。一番通常的问候和闲谈之后,樊雄问及他近来生意如何。

  祁通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:“两国交兵,边关闭锁,生意日渐清淡。”

  “那你何不回归江州,地熟人熟,可以更好施展拳脚?”

  “那倒不必。几经思虑,我已窥见还有大的财路未通,特来请姐夫出力帮忙。”

  “究竟何事?”

  祁通便告:“边境之外的胡人十分喜欢中土的茶叶,愿出高于内地三四倍的价格购买。但因边境时常发生战事,关口锁闭,防备森严,交易极为不便。如能让茶叶方便地出入塞防关隘,大可获利。”

  樊雄明白了祁通的意思,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后,断然否定了祁通的要求:“此事不可为。私开关隘,与敌方通商易茶,这便是枉法行事。你忘了,当年浮梁的那个茶瓷大王就是因陷入‘易茶资敌’一案而破产的,并差点丢了性命。”

  祁通微微一笑:“这我自然明白。可现在是你姐夫大人统兵驻守边关,这边关大小事情悉由你定夺,只要你略加关照,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便万事大吉了。”

  樊雄摇了摇头说:“不妥,不可。我也爱财,但置国家安危而不顾,弃军中律令于一旁,以获取财货自肥,置自己于险地,非正道也,岂可为之?”

  “姐夫言重了,仅卖一些茶叶之类的货品而已,怎么还会涉及国家之安危?”

  “个中道理显而易见。你当知道,既然茶为敌方所需,故助敌之需便是资敌也,这与敌方需要粮米而与之交易粮米同理。”

  “我十分敬佩姐夫的家国情怀。那就只交易三两次,待小有赢利之后,即行停止,这当可行吧?愿姐夫助我。”

  樊雄有点犹豫了,若只交易三两次便歇手,神不知鬼不觉,便既可满足妻舅心愿,又少有风险,乃是两全其美之策。但他转而又想,自己半生事武,出入刀枪之林,奉命领兵戍边,时时想的是报效国家,建功立业,封妻荫子,不能因妻舅谋一己之私,既有损国家之安全大计,又毁了自己之大志大业。任凭祁通再三苦告哀求,他还是以“此事甚大,容我再思之”一词拒绝了祁通的要求。

  祁通有点沮丧地回到商号。但他没有放下谋财之心,如果姐夫稍稍提供方便,让这生意做成,可谓财源滚滚,并且赚取万千银两便如探囊取物。可这姐夫偏偏是一反常态,居然对大把银子无动于衷,实在叫人恼怒。有钱不赚,路银不拾,岂非白痴?在他看来,能赚而没有赚到的钱和已经赚得的钱丢了同质同理,决不能眼见这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从身边流走。他寝食不安,冥思苦想,渴求找到办法,谁可助一臂之力,提供便利,拔开那闸住金钱的闸门?

  天无绝人之路,他猛然想到了一个人,这就是枥木棍。这枥木棍现在是樊雄麾下的一员部将,边关第一线的兵丁尽属他统领,只要把他说通,货品出入边关,那就如同俗话所说的,竹筒里倒豆子,顺当得很。县官不如现管,找枥木棍或许比找姐夫帮忙更为方便,也更为管用。

  祁通很快找到了枥木棍,他们不但熟悉,而且关系非同一般。几句客套话之后,便切入正题,祁通故作神秘地说:“我听闻那边境线外埋着一缸元宝,你有意乎?”

  “有元宝谁个不要?你何出此言?”枥木棍此时眼睛瞪大了,犹如两枚圆圆的铜钱。

  祁通这才把来意一一说明,然后放慢节奏说道:“只要同辽军做成茶生意,那就如同捡了一个个元宝。”

  枥木棍连连点头,恍如金灿灿的元宝就在眼前,立刻心动,但他也不能不有所顾忌,便说:“这事若被官长知晓,可是要坐牢

  杀头。”

  祁通微微一笑:“你受谁节制?你的官长其谁?”

  枥木棍一拍脑袋,迅即明白过来了,说:“啊,啊,我这栎树脑袋开窍了。”然后问:“莫非你姐夫樊大人知道此事?”

  “你说哩?”祁通没有正面回答。

  “我明白了,一定知情。即使不知,他对你也必然暗中助力,网开一面。”

  “万一出了什么差池,我姐夫他能撒手不管乎?必然会担待一二,故此事可谓万无一失。”祁通为枥木棍打气,也为自己壮胆。

  于是二人便商量起越边输茶的具体细节,当然还有那分肥办法。祁通起身返回商号时,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:想不到当年用来陷害、挤垮“茶瓷大王”的招数,今日竟然真的用上了,变作了自己赚金取银的巧计妙方。这人生真如做戏,商场确似战场,煞是有趣。

  祁通派人与辽方暗中商定后,选了个无星无月的夜晚,第一次试着送茶出关。枥木棍亲自在关门口站定,目睹祁通自己押送两推车茶叶出关,交易完毕又返回关内后才离开。其后,枥木棍交代给亲信:此乃特殊军务,今后这些推车挑担的进出边关,但凭我的指令放行。

  此后,每隔几日,便有车辆进出。开始是一辆二辆,很快便是十辆八辆,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。车上装载的货品也由茶叶扩展至瓷器、丝绸乃至食粮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祁通便财如潮涨,滚滚而来。那枥木棍自然也是收入不菲,银钱不好收藏,他便让祁通帮自己兑换成金锭金器。那祁通很是乐意帮忙,因为每次兑金之时,他总要从中克扣些许。

  那祁通赚得大笔钱财后,想起在江州曾经入寺烧香拜佛,于是他相信这是菩萨的恩赐与护佑,便到凤翔县法门寺里,烧香叩头,并出手阔绰地向寺院布施,以酬谢菩萨神灵。

  俗话说,墙会透风,屋会漏雨。一日,统辖樊雄的官长在巡视边境后,口气严厉地告知樊雄:据报,有人偷越边关,与辽军做茶瓷买卖。此乃犯国法、违军令之事,务必严加查究,并速报结果。

  樊雄心里如砖撞铜锣,“哐当”作响,他立即猜定是祁通所为。但,那祁通只凭一己之力,断然无法出关,必然要和边关兵士串通才有可能,那就意味着守军中有人参与其事,这事就更非同小可。他决定暂不声张,先查个究竟再说。便着枥木棍先派心腹夜间在几个关隘边悄悄埋伏,如有可疑之人,即行拿下。但一连守备了几个月,也未见任何异常。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,因为枥木棍早已将消息急急地告知了祁通。

  樊雄便据实上报:经几个月严守严查,并未发现越境输卖茶瓷之事。此后,查缉之事便松弛下来。祁通得到枥木棍告知的内情后,心中暗喜。便又选择时机,复开与辽军的茶瓷交易,只是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。

  那樊雄虽然把查缉越境交易茶瓷之事暂时搁置,但心里并没有真正放下。他想着,若能将通敌输茶之事弄得清楚明白,将那违法之人缉拿惩办,定是大功一件。且他已当面严词问过祁通,是否做过向敌方输茶之事,祁通铁嘴钢牙,赌咒发誓,再三断然否定。这便意味着另有其人,那就更当弄个水落石出。他像演兵布阵般地想了好几天,决定来一个出奇制胜。

 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樊雄亲自带领一部分贴身士卒,在离关隘不远处隐蔽下来。至夜半时分,四五辆手推车向关口悄悄行进,在第一辆车刚出关口时,樊雄大喝一声:“统统拿下!”伏兵四起,那些推车拉车的人除了一两个趁乱逃脱外,全被守军生擒活捉。樊雄又把当夜值守关口的兵士一一绑缚,押至营帐,即刻进行审问。

  几声断喝,一阵军棍作响,案情立即大白:乃是祁通与枥木棍串通,暗出关口,与敌方通商。

  樊雄一听枥木棍卷入案中,顿时勃然大怒,下令将枥木棍押了过来,严词追问。枥木棍知道事已败露,便不抵赖,遂将伙同祁通越关输茶之事和盘托出,并连连向樊雄哀告:“大人,我确是钱迷七窍,鬼迷三道,铸成大错。求大人念在下几十年追随于你,从轻发落,饶在下这一回,下次再也不敢了。”

  樊雄轻蔑地瞟了枥木棍一眼,喝道:“哼,你还想有下次?你犯下这等大罪,岂可随意从轻发落?”

  “知晓此事者,只有大人和我。只要放了我,我也就如鱼入深渊,鸟入密林了。小人不信佛,大人放我一条生路之后,小人一定到寺庙里烧香祈祷,为大人求平安,求高官。”

  “押下去!”樊雄不想与这鲁莽而又贪婪的枥木棍多费口舌,他在思谋如何处理案中的另一要犯祁通。

  就在他苦思良策的时候,兵丁来报:“祁通求见。”

  “让他进来。”樊雄正要找他。

  祁通进门后,喊了一声“姐夫”,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,然后以三分着急、三分商量的语气说:“想不到真的出事了,悔不该当初不听姐夫之言,现在只能烦请姐夫劳心费力了。”

  一听这话,樊雄立即火上三焦:“你说得何其轻巧,犹如手里托着几片茶叶一般,这可是犯下重罪、当处极刑的勾当。我曾明确告诫过你,此事断不可为。后来又问过你是否参与此事,你却是百般抵赖,再三掩藏,拒不认账,亦不歇手。现在如何?”

  “是,是。我现在是肠子都悔成青色了。但,世界上本无后悔之药,千难万难之事,千斤万斤之担,只能请姐夫担待。”

  “这涉及军令国法之大事,我安能担待?又安能担待得起?”

  “姐夫,不就是卖了一些茶瓷之类的日常货品,敌方未曾伤我一兵一卒,更未占我一寸一分土地,何须小题大做,自加罪责?”

 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,樊雄一拍桌子:“亏你能出这等无知无耻之言。妨害边防,祸及国家,居然还说是小题大做?罪在不赦,必须惩治。”

  祁通这下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,有些害怕了,声音发颤地说:“那该怎么办?”

  “我为国守边,只能遵从军中律令,将案件和人犯交由上级将官处理。”

  “我哩?”祁通紧张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。

  “一个样。”

  祁通霎时热血冲大脑,冷汗出脊背,浑身直哆嗦。他相信,这个从来刚愎自用而又脾气很大的姐夫真会在一怒之下,六亲不认,对自己来一个大义灭亲。其结果定是极为可怕,不仅多年赚下的金银将成官家府库之物,自己的脑袋也可能留在这西北边地。这可如何是好?决不能认罪认罚。他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与慌乱,眼睛不停地像车轮般转动着,思维则如快马驰骋,在寻找逃脱惩罚之策。过了一会儿,他慢悠悠地开口了:“姐夫,我相信你会秉公而行。但,你纵然丝毫不顾及亲情,但当顾及自己的名声与前程吧?”

  “此话怎讲?”樊雄不由得望了一眼祁通。

  祁通冷冷地说:“我向境外贩卖茶叶之事,曾当面与你说过,你可是知情的。为了保全你,我当然可以死顶硬扛,但只怕棍棒太重太威,我顶扛不住啊。更要紧的是,我是你的亲属,那枥木棍又是你的部下,发生这等案子,你能无干系乎?”

  这好比搏斗中的锁喉之术,一下把樊雄拿住了。这祁通所言不但听上去有理有据,而且话里还藏着机关:你姐夫若不仁,我便不义,若把我送官,便会把案件同你扯上关系,你焉能平安无事?

  樊雄心想:这分明是讹诈,但对此自己却无计可施,同时他更不想饶了这个已变得面目可憎的小舅子。然而,倘若将他送官,案子查究清楚,审理明白,这两个案犯一个是自己的部属,一个是自己的亲眷,自己难免会成为同槽骡马,一丘之貉,到时只怕是百口莫辩。岂能将这事瞒天过海,坚称没有发生此事?恐怕更不可。案犯与车、货均已扣押,可谓人赃俱获,且参与其事的士兵亦非一人,如加隐瞒,那便如雪中埋人,纸里包火。若再被查明、追究,便是罪上加罪了。到底该怎么办?他的脑子如陀螺般地转了好一阵之后,终于有了主意,便对祁通喝道:“我今日可暂不拿你,你且好好地前后想清楚,认罪悔过,静候依律治罪。”

  祁通顿时感到惶恐、绝望。这时又听樊雄厉声补充道:“我真不想再见到你。你现在滚吧,滚得越快越远越好。”

  祁通一下听懂了姐夫的话,就是后面那八个字,便即刻站起身来,如脱网之鱼,惊弓之鸟,急匆匆离去。

  于是,樊雄便把枥木棍和涉事的士兵连同抓获的商号运茶人,尽数移交给了统领他的将军,并告祁通已闻风连夜潜逃。最后的结果是:枥木棍连同涉事的士兵均被处以斩刑;祁通的商号连同他的家产统统没收归官,对已逃亡的祁通广发海捕文书进行缉拿。在上司看来,樊雄处理此事,乃是秉公而行。但因有失察渎职之过,着削去军职,解甲归田,回家养老。

  再说那祁通离开樊雄后,在情急之下,顾不得自己的商号、财货,连夜逃离雍州,又在外地隐姓埋名躲藏了一年多之后,觉得风声不紧了,便潜回江州。

  在窘困之中,他不由得想起了佛印,因而今日来到了归宗寺,跪倒在了佛印的面前。他相信,因为有佛一直在保护他,使他在生意场上一路左右逢源。他渴望再一次得到佛的庇护,跨越苦难。当然,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恶行和盘托出,他隐去了一些重要情节。

  佛印听了他的讲述,良久没有开言。这让祁通心里发慌,莫不是佛已鄙弃自己了?便又带着哭腔告怜:“恳求慈悲的佛,再救迷路人一回。”边说边以头触地,脑袋碰得地砖咚咚作响。

  “菩萨度有缘之人。”佛印终于开腔了。

  祁通在琢磨佛印这句话的含义,这话是说自己与佛无缘不可救度,还是说自己与佛有缘依然可度呢?好像作这两种理解均可,他需要得到明示,便又问:“在下愿做有缘之人,且一直万分心诚地敬佛拜佛。请教禅师,在下还当做些什么呢?”他又有意正了正缠在两只手腕上那以白玉做成的粗大串珠,意在以此证明自己对佛的虔诚,然后苦苦地望着佛印,等待着回答。

  又一阵沉默,佛印缓缓地却是清晰地从嘴里吐出了四个字:“诸恶莫做。”

  这句话虽短,且也只是佛家的寻常之语,但却使祁通心里燃起了巨大希望,大和尚已在训示我了,看来,我依然有救。便又求告:“在下定当遵从禅师之教,只求佛陀救我。”

  “自救胜他救。”佛印又答。

  这禅师在指点迷津了,看来真的有救了,祁通便马上接语说:“在下一定铭记于心,时刻不忘。”随着又问:“我可还有自救的机会?”此时他认为危机已作冰释,转而不只是关心自身安危,而是关心自己在生意方面能否卷土重来。

  佛印看了祁通一眼,然后答道:“心存良善,时时机会。”

  祁通认定这是佛给自己的指点,尤其是后半句话,使他如落水者靠近了轻舟浮木,一下便可以变死为生。他掏出一把碎银,说:“在下商号、家产已尽被查抄,只剩这些钱财了,愿悉数捐献给寺院。”

  佛印说道:“善哉善哉。心真意诚便胜万千银两,施主既然囊中已空,可留作自用也。”

  祁通觉得这禅师真是体察人愿,善解人意,自己现在只剩这些银两,若再捐出,便身无分文,连食宿也马上无着了,便说道:“那在下谨听法师之言。他日赚钱发财之后,必将千百倍还愿。”说着把握着银子的手缩回口袋。

  辞别佛印后,祁通觉得大和尚的话总是充满禅机,不易捉摸,难明其义,便反复咀嚼佛印那“心存良善,时时机会”这八个字的深意,粗听似是说仍有机会,细想却是惑然无解,因为那时时机会的前提是“心存良善”,什么才是“心存良善”,又当如何去做?他顿时又觉得魂魄离体,六神无主,心怯腿颤,不知何往。

  祁通心事重重地进到浔阳城,他骇然发现,城门口贴有通缉他的告示,只是已变得残缺不全了。他又一想,自己多年在西北,即使和一年多前相比,模样也已经大变,同官府告示上的画像相去甚远,不易被人认出。且时过境迁,少有人再记得这件事了,或许危机已经过去。想到此,心里便安稳了几分。

  当路经闹市时,发现许多人聚集在一起,晃着脑袋,握拳挥臂,大呼小叫,原来是在斗鸡。每当分出胜负后,便有铜钱、银子作响。这不是游戏,而是博彩。两只雄健的公鸡又在打斗,或腾空以爪相搏,或立地以坚硬锋利的喙互啄,鸡毛坠地,头部出血。有时两只公鸡互相啄住对方,争持许久,哪一只也不愿松开,鸡头鸡脖上的鲜血一滴滴洒在地上。祁通这时心中灵光乍现,联想起了佛印禅师说过的“时时机会”。他反复念叨着,“机会、机会”慢慢念作了“鸡会、鸡会”。他觉得自己悟出来了:那禅师所言的“时时机会”,乃是“试试鸡会”?这斗鸡岂不就是雄鸡之会?他心中一动,紧张伴着喜悦。

  当斗鸡又一次开始时,他把兜里银子的一半押了下去。很快,他的紧张变成了激动,激动化作了狂喜,两只斗鸡经过好一阵毛飞血溅的舍命厮杀后,他押银下注的雄鸡高傲地站立在场地中央,获胜了。他又继续下注,虽有时错押被吃,最后一算,他却在这一日赢取了十多两银子。这时,欣喜弥漫了他的全身,心想这拜佛求僧果然灵验,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依靠这斗鸡之戏便可绝处逢生,东山再起?

  当地斗鸡之风甚盛,一些官吏、富商也沉迷于此道。赌注有大有小,有押铜钱的,也有押金押银的,还有押首饰、交子的。祁通很快认定这也许便是自己咸鱼翻身的契机,“鸡会”果然是“机会”。

  祁通幼时便喜爱斗鸡博弈,他切知,赌徒之输赢全在于鸡之强弱。祁通很快琢磨出了制胜的门道:用麻药拌上红砂糖,与大米一起浸泡后炒熟,在两鸡开斗之前,他瞅准机会扔三五粒药米至斗鸡的笼子里。吃了这药米的鸡上场后,便会浑身发麻,恍如木鸡,必然败北,这就意味着另一只鸡定当获胜。他便把赌注押在那未食药米的斗鸡上,因而稳操胜算。他日日出现在斗鸡场上,他的财富很快如降雪般地积聚,对自己依然是被官府通缉之身早已忘到脑后脚下。其他赌徒见他屡屡获胜,便瞄上他了,很快发现了他的阴招诡计,先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,然后扭送官衙。

  祁通心中略有恐慌,却无大惧,认为斗鸡耍个心眼,做个手脚,定不了什么大罪。事实也确乎如此,官府只判责打二十大板,罚银五十两。就在要将他开释的时候,有做公差的觉得他很像正在通缉的要犯,便又严加勘问,果然发现他就是在边关卖茶资敌的罪犯。正如他自己曾言,在重重的棍棒之下,他无力顶扛,很快便一一招供,还交代了自己如何陷害茶瓷大王的恶行,并且拔出萝卜带出泥,把樊雄参与其中之实情也抖搂无遗。于是新账老账一起算,祁通被判了个监斩候。樊雄因参与加害茶瓷大王而重加处罚,此情另表。

  面对极刑,祁通似乎仍无恐惧,心里尚存侥幸,认为已多次得到过佛的眷顾,死里逃生,虽然快刀利斧已架在脖颈之上,但他还盼着并相信那慈悲的佛一定会再次显灵,又一次救他。在大牢里,他日日向西祈祷,等待着奇迹的出现。但,他到底还是失望了、绝望了,在肃杀的秋天,他被五花大绑押往市曹腰斩。面对行刑的刽子手提着的明晃晃的大砍刀,他依然不停地狂喊着:“佛陀施恩,菩萨救我!”

  祁通被腰斩的事情传遍江州,亦有信众在进寺烧香时相互谈论,佛印听闻后,在心里默念了两遍“阿弥陀佛”。祁通有罪受诛的事佛印并不放在心上,但苏轼无罪受罚的事却会时时掠过心头,他还会不由自主地向长江对岸的黄州远眺,那苏轼现在境况如何?

作者:吴仕民

上一篇:
下一篇: